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擎重 | 木姜



蒋来花了整个黎明的时间,才从那木桥上走到了漆黑的棺材前。


农历九月廿七,早晨五点多,蒋来踏出家门的时候,院子里的黄狗“噌”地翻起身来,两只眼睛探出绿色的光。看着黑影慢慢端着步子,黄狗的尾巴慢悠悠地扫着,像是风中沉甸甸的高粱穗,不多会它就低呜了一声,缩回窝里躺下了。冬天马上就要来临,寂凉的夜空里繁缀着不问世事的星子,蒋来手里攥着一件蓝色粗布外套,外套的肩膀处有厚厚一层垫肩,早已被磨烂好几层。走出大门的时候,他哆嗦了一下,凉气从脚踝钻进裤管,旋即游到了腰窝,这下全身都凉了。蒋来披上外套,看了看天,恍惚地向着眼前的秋夜骂了一句娘,就循着细微的流水声,滑着白腻的霜花,往村里那座石桥迈去。


石桥,是后来翻修的,原先架在小河上的是三块又宽又厚的木板,木板上长年累月被鞋底打磨得特别光滑,一到下雨,这桥就滑得不得了,鸭子走在上面都要一步一个趔趄,人撑伞过桥就像蹚水一样,不敢抬高脚步。无论什么时候,蒋来只要走到这桥边,腰间总会响起咔吧的脆响,这响声从身体里面传来,在他耳边不住旋转,让他打一个大大的寒颤。他摸了摸桥头冰凉的石狮子,用一只脚踏在水泥桥身上,踩了两下觉得结实,才踏上去。蒋来望着河水流乱了的夜空星辰,远处黑漆漆的一片,树木和村庄都归这黑夜管辖,包括睡着的每一个人和已经醒来望着天空的自己,他心中疑惑这天空会不会就这样一直黑下去。


在石桥中央站定,蒋来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擎重的。擎重就是给出殡的人抬棺。有规矩,没结过婚的后生是不能抬棺的,所以等他们一结完婚,村子里几个擎重老手就开始琢磨这些个后生,哪些能够接班。蒋来的一身力气早被人看上了。


擎重的人在村子里走到哪,人家都得毕恭毕敬地待着,特别是年长的人。那些辈分最高的人,软坐在太阳地里晒暖,见到擎重的汉子走来,都得直起腰打个招呼,他们想着自己能够顺顺利利地入土,能够少一些颠簸,能够让死——这个人世最后的痕迹和仪式更加圆满。


擎重实实在在不能算一个好活。重,不是一下子压下来,忍一下就完事的。那条比胳膊粗的大杠先是一口咬进肩膀,接着缠住腰,迈开第一步的时候,双腿也被紧紧地陷住。擎重的人一般都有十六个,分大杠和小杠,十六个汉子的力量,才能把一个人的一生真正完结,让活着的人更加轻松。


那时,这桥还是木桥。二十五岁的蒋来禁不住家里念叨,从省城回来,踏过这三块木板回到家中,见到了家里人相中的邻村姑娘,兰芳。这姑娘他知道,上初中的时候在他隔壁班,也照过几次面,谈不上有好感。那时候他不想着学习,只想着玩和出门闯荡,于是初中没读完,就兴奋地跟着同学的亲戚到省城工地上。当他从这木板桥上飞似地跑出去时,觉得自己逃出这个村子了,也许还会把家里人都接到城里去,找个城市老婆,以后孩子也是城里人。


果然,省城是好,吃的喝的玩的都太多了,只是干活很累,不累的活工资不高又很熬人。时间一长蒋来觉得一直在外面晃荡,也不是个事,自己总是不属于那里的,城里的姑娘是漂亮,可是只能看着,追是万万不敢,不得被人笑话死。对城里的新鲜感一过,家里人又再三催促,索性回来了。蒋来也知道,毕竟自己是独子,两个姐姐也已出嫁,全家人的心事都挂在他一个人身上,再这样挂下去,他会被压垮的。回就回了,结婚就结婚吧,头一低眼一闭,一辈子也就过去了。


蒋来点头同意之后,一切都很顺利,过礼、结婚前后不到半年。兰芳人不算漂亮,但也不丑,重要的是勤勤恳恳,灶台田间的活都能打理,挑不出毛病,上了几年学,为人处世很让人舒服。时间一长,蒋来看她也越看越顺眼,婆媳关系处得好,邻里又经常夸赞,蒋来慢慢觉得生活过得还不错,农忙的时候在家干活,农闲了,就去县里或省城干几个月的瓦匠。儿子出生后,挣钱给儿子盖房、娶媳妇成了蒋来唯一的目标,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看到了头,有时候看到别人家门口晒暖的老大爷,他都会发愣看上一会,好像看到了自己老了的样子。


村里人对像蒋来这样懂事的年轻后生是疼爱有加的,没到三十五岁,舍不得让他们去擎重,因为怕伤了他们的腰,当然也是担心腰伤了之后,再也无法擎重。所以蒋来刚结婚那几年,没有擎过重,也没人来找,他对擎重没有什么概念。三十五岁之后,蒋来开始试着抬小杠了,第一次擎重的头天晚上,他父亲第一次给他倒了杯酒,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喝,他也没有多问,跟着一饮而尽。


一副棺材四个角,一般出殡的时候每个角上各站四个人,两个年纪稍微大一点,力气足并且会用力的,守住大杠的位置,再来俩年轻点,一身蛮力的,站在小杠的位置,小杠给大杠做帮手。大杠要稳,要有节奏,计算好走多远歇几次,要喊起口号;小杠就主要把力气贡献出来就行了,相对简单得多。蒋来第一次抬小杠,结束之后满面通红,汗流不止,在家歇了好几天才歇过来,他那一角两个擎大杠的汉子结束之后一直在夸他,有力气,也稳当,他们说是自己抬得最轻松的一次,感觉小杠把分量匀掉了很多,还说蒋来不像是第一次擎重的,像有了经验一样,不急不喘。他听了就笑笑,他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经验,只是把力量贡献出来,提前算了算距离多远,蓄一次力气能走多远而已。那次之后村里的长辈对他更加喜爱了。


老人是会提前挑擎重的。很多老人身体还很硬朗的时候,就在心里暗自盘算着,找谁和谁来帮自己擎重了。见到合适的擎重者就像集市上买驴看马一样,看力气,看体型,再和别人议一下他历次擎重的表现:一个趔趄,一个大喘气都被老人们记在心里。擎了几次重之后,蒋来自然占据人们心里名单的榜首位置,小伙子不仅擎重稳当,人品也好。有些老一辈每次见到他都会拍拍他肩膀,有的什么话都不说,有的就直接说了,等我老了,你得帮我擎重啊。蒋来也不好说什么,回一句,您老是要活到一百岁的,我那时候说不定都擎不动了。老人笑,他也笑。


擎重也是会挑老人的,不是所有的人老了,都能够请到合适的擎重者,老人活着的时候人品如何,子女的为人如何,也是擎重人心里的一杆秤。擎重者遇到自己看不上的人,也会找各种借口拒绝,最多的原因就是身体不好,腿伤了,肩不行等等。生死在擎重这里相互交织,相互评论,死得好看比活得漂亮更重要。


蒋来没擎几次小杠就开始擎大杠了。大杠虽难,但几次下来他也能适应。更是因为,第一次擎大杠的时候,他的搭档就是郑道。郑道是数一数二的擎重好手,他比蒋来大个五六岁,擎重的资历也比蒋来长。他俩说是搭档,其实更多是郑道带着蒋来。第一次大杠毕竟不是那么简单的,郑道提前就找到蒋来,告诉他如何发力,如何通过步子换节奏,如何调整呼吸,如何和小杠以及其他角的大杠进行协调。经过几次合作,蒋来和郑道彼此都适应了,但凡村里有出殡的,找到蒋来肯定也会找到郑道,时间一长两人成了固定的搭档。直到白老头的死。


白老头死得很蹊跷。他孤寡一人,无儿无女,那年刚出了年,他就四处看树材。从选树,到最后棺材上好黑漆,白老头花了大半年时间终于等到棺材送到家中堂屋。送材那天,连绵了几天的秋雨竟然停了,下午还有阳光不时地从云层中冒出来。老头这天弓着腰忙前忙后,换了新衣裳,张罗着前来送材和看热闹的人,倒水,散烟,忙了好一会才把棺材挪到堂屋正中央。待大家散去,他闻着木头和黑漆的味道,站在条凳上摸着光滑的黄缎子衬里,乐呵呵地笑。之后白老头再出门,门口脏污的积水、马路上哐啷驶过的自行车,阴沉发灰的天空,都让他感到烦腻。傍晚,他去找自己的侄子,侄子留他一起吃晚饭,他摆摆手,让侄子明天早上到自己家里,别忘了。说罢,哼着小曲,晃悠悠地走入阴灰天空最后的明亮中。


侄子第二天吃过饭来到白老头家,一进门就被一个大黑棺材摁在了门槛上,他吓一跳,知道大伯买了个棺材,没想到近看这么大,幸亏昨天上工去了,不用过来帮忙。一大早碰个棺材,侄子也高兴,棺材棺材有官有财嘛!即使他打的工和官与财都相距甚远,但免不了沉浸在也许会捡到钱的喜悦中。院前屋后寻遍了,没找到白老头的影子,侄子正要离开,看到棺材旁的条凳,心生疑虑,爬上去往棺材里一看,顿时腿软了下来,踉跄地跑回家喊自己的爹。


白老头咋死的,大家都不知道,邻居猜他应该是服了药,但屋里就那么大,没找见药瓶,也没找到其他的工具。也有人说,他是自己算好的,毕竟也七十三岁了,可能早就要死了的,撑着把棺材置办好才把最后吊着的一口气吐出来,越说越玄乎。和白老头差不多岁数的老人都羡慕他,一晚上就死掉了,没有遭罪。自然而然的,葬礼咋办,房子咋分,也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之一。


协议是花了半天时间在白老头几个弟弟、侄子之间达成的,吊唁的钱,房子的钱,扣除丧事的花费,都按照家族侄子的人头数均分,哪个侄子戴孝扛幡就多得一些。本来白老头也没留下多少钱,商量的过程并没有闹多少矛盾,只是擎重的人,难找了。白家本家倒是有几个可以擎重的,可自家人不能擎自家人是规矩,否则老人带着对自家人的愧疚,走得不安生。几个侄子也不敢找蒋来、郑道,先去找了其他人,被推来诿去,勉强找到三个人。白老头虽说没做啥坏事,一生老老实实,毕竟没个女人没个后,给他擎重,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,或者说,赚不了人情,是个赔本的“买卖”。再加上白老头有可能是自杀的,会让人觉得不吉利。


白老头死的那天上午,蒋来就听说了,他没有大惊小怪,也许是看多了村里这种白事,他早习惯了,人死了就是死了,听说谁死了和听说谁下地干活是一样的反应。晚上吃完饭,他靠在锅屋的门前问刷碗的兰芳,白家来人了吗?兰芳回答没见来人。咋?你想去擎重?蒋来看着外面阴沉的天,没说话。


晚上在床上,两口子叙闲话,谈起白老头,兰芳叹了口气,哎,不错的一个人呢,咋不找个女人过日子呢?要是再生俩孩子,也不至于算着日子死,他还那么喜欢孩子。


白老头的前院一大片空地,没有围墙和大门,也许是没钱修,也许是不愿意修。村里的孩子都喜欢聚在他家门口玩,时间一长,门口就被踩得平平整整。白老头从来不赶孩子们走,还会拿几把瓜子花生给他们,孩子们回家吃饭了,他才慢腾腾地拿扫帚,把门口扫干净。玩渴了,只要他在家,就肯定有备好的凉开水。村里的孩子们都叫他白爷爷。


白老头死的第二天,还是没有人来找蒋来。蒋来有点不高兴,本来他是做好了擎重的打算,现在人家不来请,自己更不能主动攀人家吧?不请去个㞗!这天晚上,白家没来人,郑道来了。

天黑得差不多了,这个季节和天气,坐在拉亮灯的屋里,外面几乎什么都看不到。和着泥水的脚步越近,蒋来本以为是白家的人,没想到是郑道。灯泡暗黄的光照亮郑道的半边脸,脸上胡子拉碴的,蒙了一层煤灰。他看着桌上还没有收拾好的碗筷问,没吃过呢?


吃过了,你呢?


没呢,马上就回家吃,刚从铁路上回来。


哦,铁路上工了?咋样,缺人不?兰芳听着他俩讲话,一边倒了杯水,递给郑道,一边让他坐下。


我回头给你问问。郑道接过水杯,坐在门旁的凳子上。


好,挣钱,我也去。蒋来也坐下,对着郑道,手指开始剔牙,兰芳就开始收拾饭桌,抱着碗盘去锅屋了。


嗯,我来找你有事。


我知道,白老头的事情吗?


嗯,白家找你了么?


没有,找你了?


也没有。


奇怪了,那我们咋去,我本有这心,可人家不找,咋行?


我听说,还是没找够人,白家不好意思找我俩,怕嫌晦气。


咋个不好意思,来找就去了呀。


蒋来这话说得不假,他自己也从来没把擎重当做一项多么高高在上的事情,别人对擎重人的尊敬他知道,在他看来只当是玩笑。他觉得,擎重就是别人有需要,自己有力气,帮个忙的事,抬的是谁,重要也不重要。郑道虽然没有和蒋来说过这话,估计也这样想,不然他俩也不会在擎重的时候节奏那么一致。


他俩坐在这昏黄的灯泡下,一声不吭,外面好像开始滴点了,有琐细的滴答声。郑道抬起头看着蒋来,蒋来头顶顶着灯泡,郑道看不清他的脸。


我今天中午看到娃娃们哭哩。郑道对着外面咳了两声开口道。


嗯?


他们的白爷爷死了,娃娃们也不敢往跟前凑,就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的雪松树下,往屋里望着,眼睛都通红的。


嗯!蒋来也想起,自己俩孩子这两天也没露出过笑脸,是不是也和他们白爷爷的死有关。


那,你看?蒋来站起来从桌子下面的扫帚上拽了一根蒿杪,继续剔牙。


白大爷是个好人,对娃娃们好,我打算晚上去白家问问。


好,郑老哥,我听你的,我明早和你同去。


好嘞!


郑道笑了笑,皱纹聚到一起,露出有点黄的牙,起身咳了下,用力对墙根吐口痰,撩开夜色走进了雾雨中。


要不要拿把伞?


不用,几步就到家了。


这晚蒋来夫妻二人什么也没聊,只是兰芳听着外面的雨声,睡得不安稳。


老人第三天下地也是老规矩了。天还没亮,蒋来就找出了自己有厚垫肩的蓝色外套,走出家门。擎重要赶早,即便在平时,外人放一百个敬意,下地当天擎重者也要早早地赶到,不敢有半点马虎。外面还在下着小雨,路上泥水多,他穿着胶鞋也不用避开水坑,跳上桥就冲白老头的灵棚去了。还没到白家,就看到了郑道的背影,紧赶两步,二人一句话没说,并排往前踩去。


白家昨晚就已经知道蒋来和郑道打算来擎重,郑道从蒋来家出来之后,又钻进几个擎重的家里,看在郑道的面子上,总算凑齐了八个人,勉强能把这棺木抬起来了。


白家早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和白菜豆皮汤。白菜豆皮汤,没有肉,这不是亏待擎重的人,擎重人的力气说到底是扎在地上的,擎重前不需要吃大鱼大肉,要吃就吃地里长出来实实在在的东西,这样,力气来得厚实。


几个人围坐在桌子边,白家的人前后招呼着,天有点亮的意思了,雨逐渐停了下来,棺材铺的人拿着粗钉赶到了门口。


天大亮,灰白天光浸着每一个前来吊唁送行的人,盖棺前最后一项仪式是所有家人再看一眼棺材里白老头的遗容,家人默不作声依次绕棺走过。封盖之后,锤声和喊声响起,钉棺者一边挥动着锤子,一边大喊:白大爷,躲钉。整个屋子回荡着轰鸣的锤声、喊声、哭声,这些声音和纸钱烧着火堆里冒出的青烟交织在一起,缠绕出白老头最后的声形。


八个人的擎重,没有小杠,每个人都是大杠,蒋来和郑道要分抬棺头最重的两边。墓地在过了桥的麦田里,不远,就是要过个桥不太方便。鞭炮响起,泥水炸开,郑道口中喊着口号:一、二、三、起!白老头的棺材离开了地面上的木棍。棺材一起,就不能落地了,即使擎重人要休息,也得有人提前把棺材前后两头的地上搁好粗木棍,棺材落在木棍上。八个人擎重本是吃力的,好在白老头的棺材并不重,也在蒋来的能力范围之内,只是这雨和路,着实难缠,只能多休几次,蒋来一边思忖,一边计划着过桥前休息几次,过桥后休息几次。


和蒋来一起分杠的是一个上月刚结完婚的小子,二十五左右的岁数,看着也是有一把子力气,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实在找不到人,这小伙子算是白家出了五服的本家,所以倒也可以叫来擎重。起棺之前,蒋来简单叮嘱他几句,无非就是累了一定要喊出来,这边由郑道统一喊口号休息就行了,坚持几次,很快就能到,其他的话蒋来也并没有多说。


送葬的队伍被白老头侄子扛着的白幡引着,往麦地走去。擎重的八个人低着头,稳当地在队伍中间摇晃着,雨点打湿盖在棺材上的红幔,白老头最后一程路,也是他一生中最热闹的一程,虽然泥泞阴雨,但最终的归宿还是一样,况且有蒋来和郑道这二位给他擎重,不知道被多少死去或者活着的眼羡。


上桥前休息一次,过了桥休息一次,这在蒋来看来很合适,郑道也是这样看的,第一次休息的时候,几个小年轻喘着气,望着桥那边的麦地,默不作声,他们力气是有,但也只能猛撑一下,经验不足还不知道如何匀力,这样下去,休息一次就会少些力气。蒋来身后的那个姓白的青皮小子,起棺的时候一下子把力气使了七八成,刚走没几步,就满头青筋,大气直喘,还没到计算好的休息点,就大喊了停,几个拿大棍的赶紧把木头塞到棺材下。那小子休息够了,大家准备再起的时候,他嘟囔了一句:棺材咋恁重!别人没听到,蒋来听到了耳朵里,还没等他回头制止,郑道的口号已经喊起来了。“咋恁重”这几个字像这秋夜连绵的阴雨一样,弥散在蒋来的脑海中。咋恁重,咋恁重……


擎重不能说棺重,越说棺越重,到最后可能会完全抬不起来,蒋来以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,不用特意嘱咐,没想到,却亲耳听到了。这说法有迷信的成分在,蒋来并没有把“咋恁重”三个字放在心上,心想自己是可以扛下来的。接近桥头,身后的小年轻开始晃,蒋来觉得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。


蒋来怕小年轻扛不住,想在桥头歇一歇。瞥了一眼旁边的郑道大哥,他气喘均匀,头上有一层细汗,节奏很稳当。蒋来转念一想,桥十几米长,几步就跨过去了,于是他调整自己的呼吸,一咬牙上了桥。


“大爷,过桥!大爷,过桥!”过桥的时候,白老头的侄子大喊起来。蒋来踏上桥的时候心里还是稳当的,桥虽不宽,但也够棺材经过,只是两边擎重的人比较靠边,要走得慢一些。


桥行到一半的时候,青皮小子开始哼唧,明显晃得更厉害了,蒋来觉得不妙,小年轻嘴里喊了起来:“哎哎哎……”蒋来就感到这肩上的杠越来越重,郑道也察觉到了,于是从喉咙里开始挤出号子,擎重的人跟着号子统一节奏往前赶。


幡已经下桥了,眼见着棺头也要下桥的时候,青皮小子一脚没踩实,腿软了下来,双膝跪在了桥板上,蒋来感觉大杠的另外一头突然松了,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,掉向了悬崖,这个有棱有角的棺材塌了一角。在桥上,棺材是不能落的,因为桥上都有镇桥魂,俗称:棺落桥,魂不叫。亡人的魂灵在桥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,会一直在这里游荡,还会一直被镇桥魂欺负。这自然是迷信,可对于死这种大不幸的事情来说,一切都要讨个好的说法,不能让死了的人再遭遇比死亡还要不幸的事情。


青皮青年腿软的那一瞬间,郑道察觉到了不对劲,但他动不了,没法给蒋来一个支撑,从未在擎重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,眼见着棺材塌了下去,只能喊和自己一边的大杠用力往外拖着。青皮小子跪在在地上,还未爬滚起来,蒋来就知道棺材要落地了,只是,这下落的速度突然变慢,他立马明白,另外两个角在发力帮他拖着。蒋来瞬间转了个身子,一只手死死地压住大杠的前端,另一只手用力抬起大杠的另一头,直到与肩平齐,这大杠就又被他擎了起来,只是把单肩扛杠变成了双肩背杠,他嘴里喊了一声:“走!”青皮小子赶忙爬起来,却找不到抓手,只能在旁边挤着,扛着一点杠头。就这样,棺材重新回到平衡的状态。蒋来侧着身子开始挪步,一步一步将棺材挪到了桥头。桥那边地上的大棍早已放好,蒋来找到合适的位置,才放下大杠,脸色惨白。郑道赶忙过来扶住他,他摆摆手说,没事,又向着白家说了句,材没落地。青皮小年轻在后面一声不吭,几个擎重的也一言不发,等着蒋来和郑道发口号。


后半程很顺利,蒋来一点也不费力就让白老头入了土,然后吃喝了一顿,回到家倒头就睡。醒来,他想翻身,却感觉腰间仿佛压了一整个棺材。


蒋来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,针灸、火疗用了个遍,最后还是在腰上落下了伤。出力气的活不敢做了,再有擎重的活,也没有人敢找他。即使过了几年,腰上轻松些,有人试探性地来找,都被兰芳拒之门外。


郑道再一次登门的时候还是晚上,已经入冬,蒋来的腰伤还在养着。两口子正坐在床上叙闲话,听见外面有人踩着咳嗽声走到门前,门被敲响,是郑道。兰芳披着件棉袄下床开门。兰芳是个明白人,男人腰伤了,她一点也不怪郑道,她知道自己男人的脾性,对郑道也是一点怨言都不会有的。为白老头擎重不是郑道的主意,只是他提出来,男人应下,两个巴掌对上了。她把郑道让屋里坐,郑道没有动,递上一个黑色袋子,兰芳接过,分量不轻,很柔软,像只睡着的小兔子。郑道脸上的煤灰仿佛渗进了皮肤,他避过脸,一阵阵白气随着咳嗽声喷出来,咳嗽完缓了一会说,天冷了,给兄弟讨了件马甲,焐焐腰。说罢,塞到兰芳手里,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郑道已经跨进了夜色,咳嗽声也越来越远。兰芳和蒋来把这塑料袋拿到灯下打开一看,是一件不知道什么毛的马甲,摸在手里很舒服,这顺亮的马甲在蒋来的眼睛里闪着光。


石桥建好之后上面没少过擎重人,“过桥”的喊声也时常在河水里打着旋荡向远方。桥面踏着实在,一点也不滑,棺材塌角的事情再没发生。村里路和桥的修建,使活着的人脚步轻快,也让死了的人舒心,最起码不管活着如何,死后落葬之路都能够保证顺利。路是好了,一波一波的年轻人欢实地成长起来,擎重的担子却都不愿意接,太重了。


蒋来会怀念擎重的日子,但他一个腰上有伤的人,自己不敢尝试,人家也不会放心,他也识趣地从不打听擎重的事情。


郑道身体好的时候一直擎重的队伍中,他不挑人,只要有人找到他,他就会出头。他擎重从头到尾很少说话,顶多在擎重前叮嘱一句小年轻:擎重不说重,越说棺越重。大家也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,除了喊号子,多余的话一句不说。


郑道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坏的,谁也说不清楚,眼见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,人越来越瘦,没到五十岁的汉子,像是气球被捅了个窟窿,几年前身上还一把子力气,慢慢都漏光了,擎重从大杠换到小杠,最后小杠也抬不起。村里的人都在惋惜,多好的一个汉子,蒋来和兰芳也时常聊起郑道,聊到最后只剩长吁短叹。


昨天晚上,来请蒋来擎重的是郑道的儿子。孝子说,他爹常年在铁路卸煤,得了尘肺病,后来转化成了肺癌,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。他从医院出来就清楚自己不久于人世,时常念叨着,最后这一次,一定要找蒋来擎重,不然他走得不安生。兰芳心里是不情愿的,擎重是什么活,兰芳再清楚不过,蒋来这腰养了那么多年,好容易现在和正常人差不多,大活小活都能干一些,地里的农活也能指望得上,再去擎重,指不定又会出什么岔子。一百个不愿意在兰芳心里吼叫着,可不愿意也不能当着来人的面说出来。兰芳知道,蒋来肯定是要去的。孝子也保证,一定不会让蒋来叔受一点伤害。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兰芳在旁边也不多说什么,只是望着发愣的蒋来,心里犯嘀咕:不受任何伤害?拿什么保证?蒋来红着眼睛愣了会神,点头答应了。


孝子走后,两口子一句话没说,兰芳一晚上没睡好。蒋来起床的动静,她知道,只是翻个身望着他从漆黑中开门,叹了口气。


天气不错,蒋来一出门就闻到了天晴的凉气,地上有些霜,一会太阳出来,应该就飘没了。把衣服扣紧,蒋来走下了石桥,往郑道家走去。这条路他太熟悉了,然而今天却觉得无比陌生,路上平平整整的,没有坑洼。他今天又走一遍,和帮白老头擎重的那天早上一样,这一次他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,而是踩在软绵绵平坦坦的棉花上。时隔多年,他将再次擎重,一股暖意从脚底板涌上来,升到膝盖,腰也慢慢热起来。


这次擎重的路线,蒋来已经走了一遍,到桥边,过桥,下地,没有一点粘腿的泥,没有一块滑脚的地,擎重遇到这样的天气,能够十拿九稳没问题。蒋来想着,把老哥哥顺顺利利地抬起来放下,以后再不念着擎重的事。


蒋来花了一个早晨,终于到了郑道家门口。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,墓地所在的麦地上流动着白色的雾气,蒋来往墓地方向看了一眼就走进了灵棚里。守灵的孝子看到他进来,赶忙起身,到他跟前就扑进怀里跪下。他双手赶紧把孩子架起来。黑色的棺材让屋里有些模糊,棺材前点着一盏油灯,火苗直冲冲地冒着黑烟,一点也不抖。这棺材的漆好像一点也不亮,有点暗哑。


没有其他擎重的吗?蒋来问孝子。


只有来叔您一个。


蒋来眉头皱了起来,孝子看出来蒋来的疑虑,上前一步。


来叔,您走近点看。


蒋来这才走近了棺材,摸了一把。


这不是任何木材做出来的棺材,而是一副纸糊的棺材,用深色黑红的纸和芦苇杆糊起来的,远看和真的棺材一模一样,只是这棺材轻得多了。


蒋来扶着棺材,头趴在手背上,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。


孝子在旁边扶着蒋来的胳膊,眼角也挂着泪:“我爹说了,擎重的人中,只有来叔和他差不多,对生死看得最重,也最轻,他得病之后就决定要让您擎重,但又担心您的腰,所以他决定火化。”


送葬的人哭喊着,外面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,站在路边或来到屋里看蒋来最后一次擎重。他像挑扁担一样,把一副纸棺材背在肩膀上。孝子抱着骨灰盒紧跟在棺材后面。


太阳在眼角闪烁着,蒋来看着自己脚尖,一步一步努力地走着,每一步都使出全身的力气,汗水慢慢滴下来。


蒋来在石板桥上踏出第一步,孝子带着哭腔喊了出来:“阿爹,过桥。”



 

编辑部评论:


《擎重》以质朴的叙事方式诠释了深刻的命题,正如擎重这一古老职业一样,小说也以微小的着力点成功负起厚重之物。作者的语言成熟稳健,表达节制而有力。


作者没有把主人公蒋来塑造为身负高远宏大使命的人物。蒋来对擎重这一职业的归宿感并非源自对“人类尊严”或“生死之大”等抽象命题的敬畏,而是源自一个朴实的人最质朴的情感认知。这让他的行为和感受都显得真挚可信。


郑道的形象也塑造得很好。因为叙事视角的选取,郑道比起蒋来显得更加沉默。两人有这么多的相同点,放在一个故事里却并不显得多余。作者以节制的描摹,不仅展现出两人的情谊与珍重,更写出了他们高于人情层面的高度精神契合。


《擎重》是作者木姜的处女作,我们很高兴它在这里刊发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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